白天不懂夜的黑
■遥远
家禽收购商王六一把那辆破旧的农用三轮车停放到自家院子里后,就算是正式下班了,他的表情是比较满意的那种。看上去好像是又拾拣了一只成色不足的元宝。但元宝毕竟是元宝。因而尽管是“比较满意”,那也比“比较不满意”要让人瞅着舒服得多。家禽收购商王六一的妻子王小芳看见了他的这种表情,就知道他今天又赚钱了,又将用他那只粘着鸡屎味儿的手从怀里往外掏摸人民币了。
不过,王小芳的脸上却没有轻易出现“满意”两个字。甚至她不喜欢王六一以这种表情进门。王小芳很快迎过去,她把家禽收购商堵在院子里,用嘴角指指撂放在一边的水盆说,“又忘啦?快洗洗你脸手上的鸡屎味儿!外面的衣服也扒下扔一边去,甭这么一身鸡屎味地进这个门子!”
家禽收购商王六一嘴里“耶”了一声,好像有些奇怪王小芳的行为举止。但“耶”过后,还是乖乖扒了衣破,擦了得利其是牌肥皂,把一双手给洗了。甚至把脸也给洗了。他做这些时嘴里叽哩咕噜地不知说着什么。王小芳横在灶屋门口听不清楚。当然她也不想听清楚。或者可以说,家禽收购商的叽哩咕噜只是出于一种本能,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内容。况且,他的嘴脸上又是肥皂又是水的,还能说出个什么来呢?只要他肯扒了外套洗了手脸进门就成。
“我可不想把家弄成一个鸡窝。”王小芳望着忙忙碌碌的家禽收购商,有些委屈地说,“我又不是一只鸡。”
王小芳这句话里的“鸡”显然是拟人化了的。她对这段日子家禽收购商的夜晚生活越来越不放心了。王六一的夜晚生活像一枚刚刚从供销社买回来的图钉,尖尖锐锐地钉在了她的心口上。她都听到了自己的血流出来的声音。甚至她已经断定,家禽收购商在外边有了相好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鸡”。
家禽收购商的正常工作就是开了花费两千二百元人民币买回来的旧农用三轮车,到广大农村去收购鸡,然后再转手卖给城里做烧鸡炸鸡各种鸡的店铺,从中获取利润。白天到处收购鸡,夜里溜出门子,还能不趁黑嫖只鸡?王小芳常常是用一只手捂紧着心脏的部位等待家禽收购商下班回家的。她委屈地声明自己不是一只鸡,显然是在婉转地劝阻他不要再出去过什么夜晚生活了。鸡是千人日万人日的,那有多么肮脏多么不齿于人类啊!自己家里也有不是?况且自己家里的也就由着家禽收购商一个人自由自在。那多么干净多么清洁多么爽利 啊! 家禽收购商扒去外套,洗过手脸,看上去有些焕然一新的味道了。再细看,还有几分英俊潇洒的诗人气质。他把擦得湿漉漉的毛巾丢回已经污浊了的水盆子里去,伸手到鼻子下面分别一一嗅过,表情相当满意了,“没有鸡屎味儿了。”
他走到王小芳面前,把手塞到她的鼻孔里,“不信你使出政治改革的劲头闻闻,一点儿也没有了。”
王小芳用力往鼻子里吸了一口气。她却闻到鸡屎的味道了。她闻到了那种甜腻腻的鸡屎的味道了。那种久远的飘逸在每一个乡村街头巷尾的味道使王小芳也明白家禽收购商王六一其实是永远也洗不尽的。他天天用这双瘦长的手摆弄着一只又一只。一批又一批的鸡,又怎么可能一下子给洗尽了呢?不过,王小芳没有揭穿产禽收购商的把戏。她不想给他揭穿了。她于是故意放松下来表情说,“是闻不到了。你的手这会儿有一种得利其是和水的味道。”
接着她又说,“我不想把一个好端端的家变成鸡窝。”她把她的目光停顿在家禽收购商的脸上,“我又不是一只没有哲学头脑的鸡。”
王小芳重复这句话是在提醒家禽收购商什么。因为加上“没有哲学头脑的”这几个字,这一次她的口气不那么委屈了,而是有一股尖锐的味道。又好像她是借助着这句话来考察检验家禽收购商,看他的脸红不红。而家禽收购商的脸上果然有了一抹细红。它红在家禽收购商的脸上,却把王小芳的心染红了。王小芳觉得自己的心口又被按进去了一枚新鲜的图钉。
“你的脸红了。你看你的脸红了。”王小芳指着黄昏尽头的家禽收购商的脸说,“你为什么要脸红呢?又没有谁给你寄用稿通知书,说你的诗作要发表和获奖。是不是那些鸡给你弄的?”
家禽收购商有些奇怪地摸摸自己的脸,“我的脸红了?没红呀?我怎么摸不到一丝一缕的红?”
他伸出一个膀子搡开王小芳撞进屋子,拣那只他惯常坐的沙发一屁股沦陷进去,看着相跟进来的王小芳说,“你刚才说什么了你?你说我的脸红了?你还说是那些鸡把我弄的?”他吃地一笑,“鸡怎么会把我的脸弄红了?我弄鸡还差不多。”
“这就对了。”王小芳开了灯,坐到另外一只沙发上.这只沙发和那一只沙发中间隔了一个用木头和大理石拼成的茶几。她看见家禽收购商从怀里摸出一支烟来吸。她看见一股灰白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孔里钻出来,有些不思进取地往上攀爬。“这就对了,不是鸡弄你,是你弄鸡。”
王小芳说着自己笑起来,“我真会问你。我的话真有哲理,刚好把逻辑给弄颠倒了。”她说,“今晚你还出去吗?吃了饭你还到外边去过你的夜晚生活吗?”
本来王小芳想说“今晚你还出去弄你的那些鸡吗?”她想这么说时忽然觉得这太露骨了。自己还没抓握他的把炳,还没有把他从一只鸡身上赤条条拖扯下来。也就是说,她王小芳还没有足够的证据来支持这种说法,理论还没有经过实践的检验。要是说出来了被对方倒打一铁耙,那岂不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成色十足的小麦?王小芳不想损失这么一把好小麦。她想要是这会儿把家禽收购商赤条条地从一只鸡身上拖扯下来,那她现在的表情和口气都会有十万八千里的转变。
家禽收购商坐在那只沙发上。他把后背靠在沙发背儿上,吸着那只白生生的香烟说,“我的夜晚生活从此刻前已经开始了。此刻我坐在自己家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悠然自得地吸着一支烟,听着你支离破碎的乡俗语言,难道不是在过夜晚生活吗?”
他把一团烟从鼻孔里倾泻出去。烟的颜色像鸡屎的颜色。他望着鸡屎一样的烟雾笑了笑,“后面的事儿么,至于夜幕沉沉的时刻么,我的夜晚生活难道不应该放到外边去过一段时间?再说,”他又笑起来,“再说,不出去过一段时间,你叫我明天怎么上班?”
王小芳不明白晚上出去过一段夜晚生活,与第二天上班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辩证关系。倘若是去嫖个鸡,把身上的精力都吐出去给那只鸡,赔上一笔钱不说,二天不蔫头耷脑四肢无力才怪呢!用中学时代学习过的辩证法唯物论来解释,王小芳还是解释不通。不过,因为一切都还处在理论的表层上,王小芳也笑了一下,“好吧,你还是出去过吧。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么。”
她望着家禽收购商在烟雾中半隐半现的面孔,心情愉快地说, “先生呀,你刚才可是说错了话了。实践证明,你没有翘着二郎腿;我说的话一句是一句,也不支离破碎。”
家禽收购商急忙把原先平放的腿相互搭垒起来,把刚刚悬空的那只脚摇晃了几下,“我已经翘起来了。你现在也看见了。”他吸了一口烟,“你说话是要人听明白的。你说了半天我没听明白,难道还算不上支离破碎?”
“你这是伪造现场.你这叫故意装痴,听明白了也说听不明白。”王小芳这时很想跳起来捍卫真理。可一想真理不是那么好捍卫的,弄不好要付出血的代价。王小芳的口气很快就软了,“好啦先生,我不和你交锋啦。现在你是不是清理一下收入支出,然后吃饭?吃了饭你好早早出去过你的夜晚生活么。”
“我已经在过夜晚生活了,你又不是没看见。”家禽收购商直起身子,把剩下的小半支烟丢到地上用脚一蹂一蹭,开始从贴身处往外掏钱。他上班时带出去的钱变成了一批鸡,下班时那批鸡又变回了钱。当然,变回来的钱比他带出去的多出了一些。多出来的扣除三轮车消耗的油料就是今天上班的收入了。家禽收购商把它们清理了一下,摸出一块牛舌头大小的计算器来按了几个回合,“上班时间一心想着怎么怎么鸡,下了班点钱,是一种充满了诗意人生的享受是不是?”
他从大小不一的钱票中拣出两张一百面值的丢给王小芳,“当初我以诗歌为己任的时代,你那张哲学小脸跟切过几刀的黄瓜条似的。如今你再看看,都快成洗脸盆了。”他收回余下的票子,重新塞进怀里,尽力地扩展了一下双臂,“啊”了一声,“啊。生活呀,你可他妈的比诗歌丰满多啦!”
那两大张人民币见怪不怪地把王小芳给烫了一下。王小芳摸摸它们,感觉不像假钞,对着灯光看看,还是不像假钞,“这钱就像梦一样,闪烁着真理的光环。”王小芳把它们理齐了折叠起来,握在手心, “我做梦时梦见的钱都是一块两块的。想梦见一张十块的都比较困难。你吃了中午饭吸足两支烟才去上班。天蒙蒙黑就下班,算算才四五个小时。四五个小时就够我做两卜月的梦了。”
她望着家禽收购商明白无误的脸,十分豪迈地说,“我这就去收拾饭菜。吃饱喝足了,你好好出去过你的夜晚生活吧!”
王小芳站起来的时候,手里的钱已经不见了。家禽收购商明明看见她是攥在手里的,可人一起来,钱就不见了。他看见王小芳的两只手都张开着,而且都是空的。他有些奇怪这女人,很怀疑她是不是会魔术。不过。家禽收购商是见过世面的人,他不会随便地把奇怪往脸上写的。况且他真的有些饿了。他担心要是一奇怪一问,王小芳就会放弃了吃饭的计划,转而跟他深入讨论什么哲学命题。家禽收购商倒是比较喜欢和别人讨论当代诗歌。只可惜王小芳不懂诗歌,甚至连前些年的汪国真都一无所知。
“还是现实一点儿吧,我不说诗她不说哲学就是天大的馅饼了。”家禽收购商对他自己说。他没让这句话变成声音从嘴里流露出来,所以王小芳也不知道他说了这么一句话。不知道就等于没说。
吃饭期间家禽收购商遥控开了电视。电视里在做着一些很美女的广告。美女们争先恐后地跑出来推销产品,不是化妆品就是美容液,要不就是什么食品什么水的。家禽收购商和王小芳都喜欢看广告。家禽收购商看见美女时一对小眼睛总是亮亮的,放射出万丈光芒。好像他随便伸手一捞就能捞一个下来享用。王小芳的想法就有些不大一样。她主要是企图站在哲学的高度上看出一些破绽来。比如哪个的眼睛大了些,哪个的嘴巴尖利了些,哪个的眉毛是后天种植上去的,哪个的头发是经过细致加工的。实在看不出破绽来的,王小芳就断定她是一个“鸡”了。
自从王六一做了家禽收购商这近两个月,王小芳想的最多的一个字就是“鸡”了。王六一收购的家禽据说也都是鸡。只不过鸡和鸡不一样。“我又不是---鸡。”王小芳常常把这句话悬吊在嘴上让王六一看。 有时候家禽收购商会跟进一句话,他说,“我又没说把你收购了卖给烤鸡店加工出售。”家禽收购商还会再补充一句,“再说就是收购了也没人肯买。”
王小芳很不高兴家禽收购商后面这句伤天害理的补充,“人家拐卖妇女的哪个也卖好几千,比你一车鸡都有剩余价值可以榨取。”王小芳往往也补充说,“再说我又不老,才华年二十七点五,比你整整小了四岁呢!”
她还想补充说“我中学时代政治学习得最好,出类拔萃,令人目瞪口呆。”她没有补充这一句也是有原因的。她的女儿身子就是被中学的政治老师给弄破坏掉的。她还记得那一片猩红的血流得到处都是,染透了西边的天空。而政治老师都有五十好几了,教了三十多年的政治。“政治流氓”,她一下子就想了这个词儿。她觉得她的政治老师就是政治流氓,政治老流氓!
广告过去后两个人就不看电视了。家禽收购商喝了二两白酒,还捏了酒盅让王小芳也喝。家禽收购商二两白酒下肚脸真的就红了起来。阳光灿烂的日子。脸一红,他就想起了一部电影的名儿。那名儿真他妈的有诗意!他很欣赏。他还欣赏一句话,叫做“给你一点阳光你就灿烂”。他摸着红彤彤的脸“嘿嘿”笑,“这会儿你该说我的脸红了。”他对不肯喝他盅里酒的王小芳说,“你干嘛此时此刻哑口无言闭口无声了?”
他丢下手里的酒盅,“你说呀你。”
“你的脸红了。”
王小芳小声地说。她不想喝白酒。以前她喝过几回,一喝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家禽收购商什么时候出去过夜晚生活,什么时候过完了回来都不知道。慢慢她发觉这是家禽收购商设下的毒计和阴谋。他是灌醉了她王小芳之后好出去过花天酒地灯红酒绿鸡飞狗跳的夜晚生活。她不能再上他的当了。家禽收购商和鸡打交道多了,人就变得“雕”起来。她可不想变成一只任他捉弄的鸡。何况今晚王小芳也有一条计谋在心里开花了结果了。这条计谋叫做“欲擒故纵”。
“看到时候把你从一只鸡身上拖扯下来你还得什么意,鸡贩子!”王小芳说。她感到自己的脸皮红了。这句话她也没让它变成声音。不过,一说心里还真痛快。王小芳决定主动干预一下家禽收购商的夜晚生活。或者说是考察一回检验一回。
“你的脸真红了。红得好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王小芳又说。她小声地故作胆怯地说过之后发现家禽收购商的脸更红了。
家禽收购商王六一不知道王小芳在心里已经叫了他一声“鸡贩子”了。他平日里最痛恨别人叫他“鸡贩子”,他觉得那是对他无比高贵的本质上是诗的人格的亵渎,是对他华丽人权的无端侵犯。当然,王小芳只不过是在心里闪过了这三个字,并没有书写在脸上。况且,她又是那么小声地胆怯地羞涩满面地说了一句充满诗意的话, “红得好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所以家禽收购商先是叫了声好,又喝了一两白酒,才结束了这顿有意义的晚餐。
家禽收购商王六一出去过夜晚生活时天早已黑得尽了。他走出屋门走进院子时吟咏了一句唐诗,“床前明月光”。王小芳听见家禽收购商这样吟诗还以为门外是一片明媚的月光呢!趴门前去看,才发现天上什么也没有。一算计,今天是农历的三十,有个鸡巴明月光。况且就算是有,站在院子里的家禽收购商又怎么可以说什么“床前明月光”呢?若说“院里明月光”还差不多。而现在,应该吟“漆漆一黑夜”才对头。王小芳嗤了一声,觉得家禽收购商王六一还自命为当代饿不死的诗人呢,还自诩写了三千八百九十七首超级水平的诗作呢!
“狗屁一个,典型的狗屁写诗臭手。”王小芳对自己说。她发觉他的诗歌水平还不如她这个政治……少妇……
家禽收购商王六一吟咏“床前明月光”时,正卡定他的生殖器站在猪圈前“哗啦哗啦”着小便。他的这一次小便十分漫长,好像东流水一样经久不息。与之相对应的是那口快要出栏的黑猪。它在黑暗中张开嘴巴,准确地让家禽收购商洋溢着酒精气息的排泄物落将进去,给它带来……之水天上来的快感。王小芳倾听着这湿漉漉的声音,内心充满着无边无际的醋意。她认为他和那口在童年时代即惨遭阉割的黑猪之间,存在着一种与哲学背道而驰的关系……
和从前一样,家禽收购商把那只黑色的提包拎出去了。提包的分量看上去有四五斤,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作为家禽收购商的结发妻子,王六一拎着这只提包于夜间出入有快两个月了,她还没能查清楚它的内容。家禽收购商把它锁在一个柜门里,钥匙只他一个人掌握着。有几次她趁他睡觉时搜刮过他的钥匙,但一次也没能如愿以偿。王小芳甚至觉得家禽收购商所有的人生秘密都蕴含在那只提包里。避孕套?避孕药?金枪不倒大力丸?伟哥?洁尔阴?卫生纸?王世芸想象不出来。但她明白,那里面绝对是不能被她所知的秘密。
而现在,家禽收购商又一次拎着它出去过夜晚生活了,而且不到后半夜是不肯回来的。王小芳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只能等把家禽收购商从哪只鸡上赤条条拖扯下来后才会揭开这个秘密。王小芳发现倘若自己坐视不管,用不了多久,她这个活生生的青春少妇就会被折 磨得憔悴而死。
她可不想就那么一声不响地死掉了。
家禽收购商王六一结束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小便之后哼了一句比较简洁的中华民谣,把疲软着的生殖器在黑暗中抖了抖,迂回原址,夹在腋下的黑色提包往身边自行车把手上一挂。推着它出去过夜晚生活了。他一出门,早已急不可耐的王世芸也溜了出去。
王小芳推出她那辆坤车锁上大门,不远不近地跟随在后面。他们村于的街上没有安装路灯,王小芳虽说带了只电筒,可这会儿不敢弄亮了。好在街道平坦,加上前面的家禽收购商是推着车子走这段路,她尽可以跟得上。
出了村往西三里就是梨城了。王小芳知道家禽收购商要想过一个内容丰富多彩的夜晚生活,是必须去梨城的。梨城繁华呀灯红酒绿,按摩屋、洗头屋、洗脚屋什么的到处都是。做这些生意的不都是些鸡?这些鸡给男人们洗完了头脚按完了摩之后还会做什么?白天王小芳时常去城里转转,甚至还特意去了这个屋那个屋的进行参观。洗完了男人的头脚就该洗男人的中间了。洗完了中间不顺便用一用岂不等于白洗了?以王小芳的哲学观点来看,只有这样才符合辩证法。
当初她的政治老师破坏她的身子时,也是费尽口舌大讲特讲了一通唯物主义辩证法实践检验真理,直至嘴角讲得流白沫生痔疮之后才得手的。后来王小芳总想,倘若政治老师的哲学水平不是那么高深,不那么超常地发挥,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如愿以偿的。他的水平一高,发挥一超常,她就只好让他随便了。那一随便,她王小芳就流出了那么多鲜红的血来,差不多把一个世界都红满了。
王小芳的眼睛这时盯着前面的家禽收购商,心里想着的却是当初的那一回。听说如今的女孩子多少都喜欢一点诗歌,家禽收购商随便从肠胃里呕吐出一首来,没准儿就能勾引到一只鸡。弄好了,连一分钱都不用花,还能赚上一笔。
“一个鸡贩子,一天收购多少只鸡才能赚二百块呀。也许鸡贩子所谓的收购鸡,是指的这样的鸡呢!”王小芳说.她差点儿就说出了口。
梨城灯红酒绿的灯光很明亮。一出村眼前立马就是一团火焰样子。王小芳看到的是家禽收购商的背影。在灯光里,也可以说是剪影。家禽收购商的剪影很好看。王小芳看见他一扁腿上了车,自己也一扁腿上了车。她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控制在三十米左右。家禽收购商是个 近视眼,偏偏为了面子不肯戴眼镜。王小芳心想,就算离他十米,他也不会认出她是谁来。没准儿还会以为她是一只鸡呢!
“我又不是一只鸡。”王小芳对她自己说。她紧紧盯着家禽收购商的背影,不敢去关注别的,生怕一不小心把他给盯丢了。一旦盯丢了,就前功尽弃得从头再来了。她不想从头再来。
紧紧盯住家禽收购商,舍弃其余,这叫抓主要矛盾,叫透过现象看本质,叫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叫……其实王小芳这时很担心家禽收购商的夜晚生活跟梨城里的那些个从外地他乡漂泊而来的鸡们有关联的。她很希望自己的男人是个正常老实的好男人,而不是像梨城高楼大厦里面住的那样的坏人,“女人变坏就有钱,男人有钱就变坏”,王小芳很害怕后面那句话在自己男人身上得到证实。
家禽收购商王六一虽说才做了不到两个月的家禽收购工作,可按一天二百元的收入,也是一个万元的小款儿了。若是这样做上一年,也能有七八万,做十年,就是七八十万。做到六十岁退休,就会有几百万。
“妈呀,有几百万他不变坏了才怪呢!”王小芳心疼地咝了一声。好像家禽收购商挂在自行车把手上的那只黑提包里装的就是几百万似的。
“不行,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拎了一包钱去梨城变坏!”
王小芳决定不等家禽收购商赤条条的时候再去撕扯下他的面具和伪装了。那样就太迟了。那样,脸皮撕扯破了,这个家就完了。再说,万一赶上拉网,没用自己动手,赤条条的家禽收购商被公安局拎了去,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场面?什么哲学什么唯物主义也救不了他了。他一个自幼立志做一个倍受人们景仰的诗人的王六一,从此就再也无颜面对祖国的大好江山了。总之,总之必须及时出手制止他的堕落,必须防患于未然……
家禽收购商王六一的户外夜晚生活就是在王小芳这样的激烈的思想冲突之后被打了个稀里哗啦的。当时家禽收购商低眉腰眼地行进在一条路上。他的心情好像并不急切,好像不想马上就与某一只鸡发生冲突。相反,他把那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骑得像一条行将就木的老驴。而且他的行进方向也不是直指梨城,甚至慢慢背离了梨城。如果家禽收购商是打算去梨城某一个什么屋里进行夜晚生活的话,那么,他是在别人不知不觉中背叛了自己。因为梨城是灯红酒绿的一片光明,而他的前方,却是黑漆漆的一团不知所云。
做为打烂了他户外夜晚生活的枪手,王小芳始终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王小芳用力蹬了几下,骑到家禽收购商前面停下来后,还奇怪前面梨城的灯光为什么不亮了。她以为是梨城停电了。据说梨城停电的时候不多,而一停电,就必然得乱一阵子。逛夜市的人,多有趁机抢掠柜台里的商品的;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的不轨男人,则趁黑去摸弄身边陌生女性的身体;走在大街小巷里的人,会发出类似于动物的尖叫来。王小芳想,这样的夜晚生活其实到处都充满了阴险和狡诈,远远不如躲在自己家里关插了大门后来得安全。
因为以为梨城停电,王小芳的念头又杂乱了一段时间。等王小芳停止了杂乱的念头,家禽收购商已经慢慢悠悠地从她身边过去了。好像一名义无反顾的勇士,家禽收购商依然奔赴他的夜晚生活而去,根本就没有去注意扼杀他的户外夜晚生活的杀手已经在黑暗中潜伏着了。
在一段时间里,王小芳有几分恍惚。她觉得事情好像有些不真实的成分在里面。好像现在她处在一个别人的梦里,与现实生活拉开着不小的一段距离。黑漆漆的前面,一个人的影子十分浅淡,浅淡到只可以用心来感知他的存在。如果不是自行车车轮转动发出的声音还算清明,王小芳几乎就认定自己是在梦里了。
这时王小芳突然想起自己出门时还携带了一只电筒。电筒就放在车前面的铁丝筐里。她静静心伸手一摸,果然就摸到了。电筒的铁皮使她得到了现实生活的某种真实。她松了一口气,把电筒瞄准前面,推上了电门。
一道突如其来的光柱一下于撕开了黑暗。经过短暂的调整,王小芳把这道光柱打印在前面低眉顺眼悠悠而行的家禽收购商的后背上,使他的衣服看上去有些谈虎色变,再看上去又有几分人世沧桑。
家禽收购商被这道笔挺的光柱镇压住了。王小芳看见他的车头一歪,人和车子慢慢向着路的一侧倾倒过去。接着,王小芳听到一声碎金裂玉,自行车和人已全部坍塌在了路面上。
在王小芳看来,家禽收购商的举止存在着许多夸张和哗众取宠的成分。但同时,王小芳又从中看到了他内心的慌张和张惶。仅仅才一道没有任何重量而言的光柱,一道根本就不能给人体造成任何伤害的电筒的光柱就把他给打倒在地,由此可见家禽收购商的户外夜晚生活是何等的见不得光明,是何等的下流和具有危险性质。王小芳以手加额暗自庆幸,幸亏自己今天快刀斩乱麻,幸亏自己今天变得更加聪明了,否则的话,家禽收购商对自己的对家人的伤害会是多么地令人不能忍受,“我又不是一口泔水缸,总是盛装你用过的脏水。”
在电筒光明的引导下,王小芳推着自行车向家禽收购商走过去,“我要扯紧了你的耳朵回家,我要让你跪洗衣板,我要让你舔我的脚趾夹缝,一边舔一边笑眯眯地作赞美诗!”
王小芳气哼哼地做出了一项决定。她知道,今晚的夜晚生活一下于变得多姿多彩起来,一下于有了质的飞跃。由量变到了质变。
王小芳回顾着近两个月来家禽收购商鬼鬼祟祟的夜晚生活,她引而不发,就是在聚集能量,从而为今天的质变打下坚实的基础。哲学,啊哲学!王小芳感受到了哲学的伟大力量。
坍塌在地上的家禽收购商呻吟了一声。他的呻吟犹如一条濒临死亡的动物生发出来的。他掀开压在身上的自行车。王小芳看见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直起腰来后,又朝着另一个方向倾倒下去。她还看见家禽收购商的身体也从地面上升起来,然后那两条长腿相互交叉着运动了。
本来她以为他是向她这儿走过来。但她马上看出被电筒的光柱击中着的仍然是他那面比较麻烦的后背。也就是说,家禽收购商王六一此时正背对着他的结发妻子,把他那两条长腿运做得犹如上紧了发条的玩具。很快他的后背就从王小芳设置的光柱里消失了。
王小芳喊叫了一声。她又喊叫了一声。但家禽收购商的消失成了命定的事情。王小芳一时间因了家禽收购商的突然消失而变得无所适从了。这时她已经站在家禽收购商遗留下来的物品面前。她俯视着失落在地上的物品,忽然推倒自己的自行车,一屁股跌在地上。
路面是水泥质的,在春天的夜晚散发出一团阴气。王小芳基本圆满的屁股被这团阴气浸润得很舒服。她感觉自己这么坐着很舒服。只是她不知道家禽收购商这时会奔向何处。
前方是一片黑暗之色,分辨不出任何物体。也就是说,她不知道家禽收购商王六一会不会冲破黑暗来到一个光明所在,继续他的夜晚生活。不过想想又不大可能,“他自行车都丢了,光凭两条破腿能跑到天边去?再说,他神秘的黑色提包还在这儿狼狈不堪着。他身上没有钱,就算会背几首唐诗宋词,也不会有鸡肯让他白白过夜晚生活。他又不是市长。连副市长都不是。”想到这一点王小芳就有些放心了, “那些鸡要是不为了盈利肯让男人那么?鸟为食亡啊!”
“鸟为食亡”是王小芳替鸡们找寻到的理论根据,也是王小芳为家禽收购商不能成功地过夜晚生活所设置的哲学基础,“除非他鸡贩于有一颗麻辣胆儿,敢操了刀子杀人放火实施强暴。”但她马上又否定了这一条,“要是他有这个胆儿,这会儿也不会兔子一样逃之夭夭了。”
王小芳长长松了一口气。她把刚才积攒在肚子里的浊气都一口吐了出来。她伸手抓起家禽收购商遗失的黑色提包。的确它沉甸甸的,五斤四斤是有的。她想打开来看看里面的内容,但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回去泡一杯白糖水,喝着从从容容地再看吧。”她对自己说, “我又不是一只鸡,见了男人的东西恨不得马上就据为已有。”
王小芳一边说一边爬起来。她扶起自己的车子支好,又去扶家禽收购商的。“一股鸡屎味儿!”
她扶着那辆破车,很快又犯了难。做为一个柔弱的女子,她不可能同时骑着两辆自行车回家。思考片刻,她把家禽收购商的车子往路边的沟里一掀,她听见它在那里“哐当”了一声,“去你妈的吧鸡贩子!”王小芳拍拍手,把黑色提包和电筒丢进自己的车筐里,掉转车头回家了。
王小芳打开自家的大门,走进屋里看了看,发现家禽收购商没有回来。家里的电视还在不遗余力地工作着,一个据说是人妖的人正在里面为一种养颜药品面无表情地大放厥词。这个人是王小芳最不喜欢的广告人之一,“像个死人,一张脸只有嘴巴会动。”王小芳不止一次地这么做过评价。
她把自行车推进院子里关了门,拎着从家禽收购商那儿缴获的提包坐到沙发上。她先为自己泡了一杯白糖水。本来加一勺白糖就够了,这一次她却多加了一勺,“看看能不能甜死个人。反正买白糖的钱是鸡贩子从鸡身上榨取的剩余价值,又不用我王小芳出力。”
喝了一口,果然比平日甜了许多。再喝一口,还是甜许多。王小芳决定以后再喝时,一定多放一勺,“再让他拎了一皮包钱去梨城过灯红酒绿的夜晚生活!”
王小芳放下杯子扯过提包。提包的人造革外皮比较新鲜,买了才两三个月的样子。提包口被一条拉链拉得死死的,看不见里面的内容。她拽着拉链猛地一拉,“嘶啦”一声,里面的内容一下于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王小芳首先看见的是一些麦粒。那些麦粒一粒一粒地挨挤在一起,充斥了提包的内容,“怎么会是麦子?”
王小芳不相信会是麦子,抓一把出来看,还是麦子,不是以麦子做掩护,把用来过夜晚生活的钱物藏在里面吧?”她把一只手在麦子里翻来翻去,最后她失望了,“真的是麦子,全他娘的是麦子!”
可是,家禽收购商出去过夜晚生活,拎这么些麦子做什么?难道是那些鸡们还收嫖客的粮食?四五斤麦子一回,一天十回,是四五十斤,一个月就是一千好几百斤,一年就是一万好几千斤了。
这么一算,王小芳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在自己肚子里, “妈耶,一年一万好几千斤,抵得上二十亩好地打的麦子了。这些鸡,可真他娘的能挣。二十亩麦子,得四五个男人才种得过来。她那么脱下裤子一躺就都来了。妈耶!”
接着王小芳为家禽收购商算了一笔帐。他出去过夜晚生活,一天拎五斤麦子,一个月就是三五一百五十斤,一年就是一千八百斤。一千八百斤可得二亩上好的地丰收了才能产得出来。
“妈耶!”王小芳又倒吸了一口凉气在肚于里。自己家才二亩麦地,一年也就产个一千多斤,“过个夜晚生活就过光了全家的麦子。过光了不算,还得出去籴些回来拎着去。看来鸡贩于是不想活了。”
王小芳冲着门外“呸”了一声。她是冲着家禽收购商呸的。她知道他的腿再长,这会儿也跑不到地球外边去,“只要他还在地球上,我就呸他!”王小芳把提包扔到一边,气哼哼地说。
家禽收购商拎了麦子同去过夜晚生活,能让她产生出好多个联想。王小芳联想过了就又萌生出一个新念头。她痛恨麦子了。她像痛恨逃之夭夭的家禽收购商一样痛恨麦子了。
不过,王小芳具有哲学家的美好心肠。她仅仅只是对进入了家禽收购商黑色提包里的麦子产生了痛恨之情,“都要送给那些鸡磨了面粉蒸白腾腾的馒头吃了。妈耶白腾腾的,像她们恬不知耻的奶子!”
想起蒸出的馒头像鸡们的奶子,王小芳就忍不住呻吟起来。好像她身体的某一部分被一个陌生的男人给抓捏住了。王小芳猛地从那只沙发上跳起来,好像她的屁股上突然被谁按进去了一枚尖锐的图钉。
“别的鸡吃得,我家的鸡就吃不得?!”
王小芳抓起家禽收购商的提包向门外走去。她怒气冲冲地开了院子里的灯,走到院子一侧的鸡栏边,透过尼龙网她一眼就看见了自己家的那十八只鸡。它们有黄的,有白的,有花的,也有不黄不白不花的。但都是母鸡。本来没有灯光它们已经挤在一起做它们的鸡梦了,
可王小芳供应的灯光使它们又振奋起来,纷纷向王小芳投奔而来。王小芳从提包里抓出一把麦粒向鸡们投撒过去,它们立刻埋下头脸,把各自的尖嘴在地上点拔得飞快。
“吃吧吃吧。她们是鸡,你们也是鸡,长这么大,还从没吃过麦于呢。多可怜呀!天底下的鸡就数你们可怜了。吃的是麸子瓜干,草籽虫子,下的却是营养丰富的蛋……吃吧吃吧,吃饱了麦子,明天你们憋着劲儿,一次给我下两只蛋!”王小芳一边向它们抛撤着麦粒一边含着热泪说。麦粒们都很饱满,撤过去,喇喇啦啦的,像是下着一场春雨,听着心里特别舒服。
王小芳向她的十八只鸡抛撤麦子的时候,一歪头,看见边上一对充满和气与安详的小眼睛正默默地望着她的手。她的心动了一下,那一对小眼睛那么的善良,善良中又有着一团明明白白的渴望。王小芳赶紧往鸡们那儿抛撤了几把,看看包里的麦子差不多还有二斤,就拎了向那一对小眼睛走去,“你看看我,光顾那些鸡了,怎么就冷落了你?猪啊,你也是我心头一块肉啊。虽说你曾和鸡贩子眉来眼去过,我这做家长的也不偏心眼儿。有鸡吃的,就有你吃的。反正这是我从鸡贩子那儿缴获来的战利品,不吃白不吃。”
王小芳抓住提包底儿,尽力往猪食槽里一倾,余下的麦子都堕落下去。那口快有二百五十斤的猪点点头,“嗯”了一声,把嘴往下一埋,那对善良的小眼睛立刻就不见了。
王小芳站了一会儿。她左看鸡忙,右看猪欢,心里荡漾着甜蜜的波纹。这时她又想起了现在不知身在何处的家禽收购商,“我叫你出去过夜晚生活。过吧。看没了麦子,哪个鸡能肯上你的钩,肯由着你上上下下!”
处理完了麦子,提包也得处理。本来她想一把火给烧成灰烬,断了家禽收购商的念想。转念再一想,烧了就没有证据了,倒不如留着来个警钟长鸣,时不时拎出来现身说法,那样鸡贩子就不会重蹈覆辙了。
回了屋,王小芳取了剪刀,把提包铰割了七竖八横的口子,瞅准屋子最醒目的地方,也就是悬挂两人结婚照的那面墙,把已经破碎不堪了的提包也悬挂上去,“哼,看你回来后面对着这只提包怎么狡辩!”王小芳坐回她那只沙发上,又给自己泡了一杯放两勺白糖的甜水。
没过去很久外面的大门就响了。王小芳瞅瞅墙上的石英钟,才十点半不到,比以往提前了好几个小时。老一辈说,“手里有粮,心里不慌”,“鸡贩子手里没有粮,心里慌了不是?”
看着家禽收购商从外边摇摇晃晃进来,王小芳故意不去理会他。她故意装做没有看见他,把眼睛盯在电视上。她看见一个女的在里面冲她挤眉弄眼,腰身像蛇一样扭来扭去,卖弄风骚,“又是一只鸡,不知道会去找谁过夜晚生活。”王小芳说,她把着遥控又换了一个台,电视上出现了一个男人在夸夸其谈,还有一些人在装模做样地听着什么,“又是一个腐败分子,说完了话,还不得出去找个鸡过夜晚生活?”她把遥控又胡乱按动着,让一些画面胡乱从眼前闪过去。
做这些,王小芳的眼睛还是斜着一部分的。她看见家禽收购商一声不响地把他自己安放在另一张沙发里,然后伸了手去摸她泡了白糖水的杯子。
好像才发现了他似的,王小芳忙抢过杯子,“咚咚咚咚”地把里面的内容装进自己的肚子里,“哎呀你回来啦?”她抹抹嘴巴上残留的内容说,“今天的夜晚生活咋过得这么顺当?这么快你就完成了所有的程序吗?”
家禽收购商没能抢到水,脸上原有的沮丧又浓郁出了几分。他舔着干巴巴的嘴唇说,“别说啦,今天我的运气糟透了,半道碰上打劫的了。自行车、手提包,都让歹徒抢去了。要不是我腿长跑得快,这会儿我的一条命也没了五分之六。你没看见那歹徒,多先进的新式武 器呀,比北约还他娘的北约。砰!一道激光发射过来。砰!激光射到石头上,石头都呼呼往外冒火映红了半个天空。再—发射,砰,连空气都燃烧起来了。”
他把王小芳喝过的杯子抓过来,伸出舌头来舔了舔里面剩下的三两滴水,“你越来越不会过日子了。你放那么多白糖在水里,还不如拿勺于挖了白糖直接往嘴里一勺一勺倒。”
“哼!”王小芳哼了声,“哼,你还有脸回来!你咋不夜晚生活到鸡窝里去?你夜晚生活到鸡屁股上让鸡一脚把你给蹦下来了吧?”
王小芳夺过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她取过放在一边的白糖瓶子往杯里加了一勺白糖。想想又加了一勺,又加了一勺。看上去,杯里就全是白糖了,“生活比蜜甜着呐。不多放糖,怎么会比蜜还甜?”
王小芳往杯子里吹了一口气,讥笑着说,“我再也不想受你的气了。我再也不想让哲学受诗歌的气了。”她望着家禽收购商,“王六一,好好交代你的严重问题吧!在战无不胜的哲学面前,你这首拎着一只黑色提包到处找鸡过夜晚生活的破诗歌还是坦白从宽吧!”
家禽收购商王六一怔了一下。他弄不明白家庭妇女王世芸为什么忽然牛皮了起来。她原本一向是对他低眉顾眼俯首贴耳的。就算她内心有什么不满需要倾诉,她也是倾诉得万分含蓄。就像有些玩政治的为了引诱民众上当,在祸心外面包裹上一层厚厚的蜜蜡一样。
“你是不是羊角疯了?你是不是吃错药了?”家禽收购商这样质问王小芳,“你是不是皮肉发痒了?你是不是骨节板结了?”
他做了一个动作,“面对女人,男人啊,扬起来的只有鞭子!”
可是,还没等他扬起什么鞭子,目光就被悬挂在墙上的一种东西吸引住了。他开始并没有一下子认出它来。他只是奇怪好好的一面墙上为什么会有那么一种荒诞不经的东西。等他认出它来时,他的脸红了。
家禽收购商的表情都在王小芳的眼睛里。她的眼里这时揉不进半粒沙子了。她冲着他笑了—声,“你的脸白了鸡贩子。你的脸白了!” 王小芳喝了一口白糖水,润润喉咙,“不要以为我会说你的脸红了。是白了。伟大的哲学家克里斯托夫斯基说,你的脸一白,上帝就发笑。现在,你终于听到了上帝的笑声朗朗了吧?你终于明白你到底失败在谁的手里,被谁一举击溃了吧死鸡贩子!”
家禽收购商王六一呻吟了一声。他从沙发上爬起来猛地一扑。他抓住那只提包了。他徒劳地翻开里面。他看见是空荡荡的内容。就像一首美妙无比的诗歌被人把所有的汉字都涂鸦掉只剩下一页破纸了一样。家禽收购商又呻吟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我是死鸡贩子?你怎么知道我是一个专门收购死鸡的家禽收购商?我一直都在运用着种种有效手段来隐瞒这个血淋淋的事实,为的是使你的天空上多一片明丽色彩,而不是充满着腥风血雨天寒地冻。可是,是谁告诉了你这个残酷的事实?”
家禽收购商精神紧张地问王小芳。没等她回答,他又精神更加紧张地追问,“提包里的麦子呢?现在我无比迫切地必须知道提包里的麦子它们都去了什么地方或者没去什么地方!’
王小芳感到家禽收购商的表现已经失常了,失常得十分好笑。她决定不再和他周旋下去了。她有些困倦了。她放下还有小半杯的白糖水,伸了一个长长的锁腰,“我得休息去了。我不能和你相比较。你想过夜晚生活你就自己在这里过吧。”她站起来又伸了一个懒腰, “你看看眼前这个花花世界,什么都能拿钱来买了。包括那些描眉涂嘴的鸡。”
进了卧室,王小芳又把头伸出半个来,“想要问你那些狗日的麦子去了哪里,你得等明天。这会儿你就是上天入地,也找不到它们充满哲学思想的影子。而到了明天你不用找,它们也会变成另一种物质呈现在你面前,令你惊叹不已。”
王小芳说过就倒在床上睡过去了。这一夜她睡得万分扎实,连梦都没有时间做。第二天起来,王小芳看见家禽收购商正一个人在院子里忙碌不休。他低头弯腰,把一些僵硬的鸡一只一只往他那辆破农用三轮车上扔。王小芳看看墙上的钟,才上午八点半不到。而往日家禽收购商都是上午十一点起床,吃了午饭再吸上一二支香烟才上班去的。
王小芳趿拉着布拖鞋,披头散发走进院子里,把一脸的奇怪弄给家禽收购商看,“死鸡贩子,今天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不是打着积极工作的幌子,企图把昨晚没过好的夜晚生活给弥补上去吧?”王小芳把她散乱的头发往后面清理了一下,嗤地笑了一声,“光天化日之下过那种夜晚生活,让人抓扯了把柄,看你那一张写满诗歌的脸往哪儿放?”
家禽收购商王六一扔完地上的最后一只鸡,拍拍手上的鸡屎味儿,向着王小芳走过来。他盯着睡态未消的王小芳,有些恶狠狠地说,“鸡巴。我夜晚生活你个鸡巴!”
他几乎要撞击到王小芳身体时才刹住自己的脚步,“看上去你很像一只鸡。要是你吃了我的那些麦子,现在你也躺在车上了。乘坐农用三轮车远行,你永远都不会找寻到回来的那条阡陌之路!”
他抓住王小芳的一条胳膊,口气还是恶狠狠着,“这些个鸡我还能一只一只扔到车上去。猪可是有二百好几十斤了,必须你和我一二一抬上去。一二一!”
家禽收购商拖拉着王小芳向猪窝走去。王世芸看见由她—手抚养长大的那口黑猪老老实实地躺在地上,一对善良的小眼睛无声无息。再一看,原来它早就死掉了,“天哪!”
王小芳赶紧去看鸡栏。她没有看到任何一只活蹦乱跳的鸡,她看见的只是一个空荡荡的鸡栏,和一地鸡屎鸡毛,“天哪天哪!原来……原来你是这样一个死鸡贩子,原来你麦子里拌了……原来你的夜晚生活是拎着那些拌了……的麦子,在黑暗中潜伏到各个村庄里,到处……
王小芳有些惊恐地望着家禽收购商,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后来她干脆就什么也不说,只把一些伤心残留在自己没来得及梳洗的还属于昨天夜晚的那张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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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蒙古族后裔,生活在西部高原,牧马习字,依文字取暖。有小说和散文等作品面世,并被《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转载,入选多种年度选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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